走出巷子,张浩志才发现一辆三菱吉普横在路口。
车灯闪亮,李明德摇下车窗,“我送你一程,如何?”
张浩志犹豫了一下,便打开车门,可是他的心情却像走人一个未知世界一样迷茫。
"我认识你的父亲。"
"哦。”张浩志不知道要如何作答。
"他是一位眼光犀利的收藏家,"李明德笑,“也许你身上流淌的天赋是来自你父亲的血液。”
"可是,我父亲不赞同我学作画。"
“也许他有他的想法吧。"李明德修长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,“其实,我也曾经厌恶过,在巴黎的一段时间里,我整天借酒烧愁。最美的画却留不住挚爱的人,我一直在堕落,在麻醉自己。"
“老师,你……”张浩志抬头,仿佛看到他的心腔里藏着一个凄美的故事。
“你的女朋友呢?为什么突然辞职了?”他无限惆怅地说,“在她的身边,可以看见飞鱼跳出海面,风中带着海的味道。"
“我做错了事情。”
“年轻难免会犯错。”他给了张浩志一个谅解的微笑。
在蜜湖路口下车的时候,张浩志用力地挥手说再见,仿佛要把所有的感谢都挥出来。
小时候,把花瓢甲虫捉在网中,往空中一甩,小小的花飘甲虫就以为可以逃出来了,便在网中东撞西冲,一直到筋疲力尽。
他常常笑花瓢甲虫的愚蠢,可是现在,他不是更愚蠢吗?
在爱情网中,他不辨方向,凭着自以为是的直觉,胡乱飞舞,简直是不可理喻的愚蠢!
而美人鱼会原谅他吗?
张浩志向着天空,向那一颗最亮的星星,又许了一个愿。
美人鱼,当你仰望星空,有一颗明亮的星星眷恋地看着你,那沉甸甸的亮光都是我的思念。
张浩志从背包里小心翼翼地找出今天在“忆”书吧买来的书。坐在阳台,他读起了这本《丛林奇谈》。
作者是罗德亚·吉普林,作家与诗人,1907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。在这本奇幻的书中,张浩志知道了一个丛林之初的故事。
一个关于是谁把恐惧带到丛林,是谁从丛林中展开杀戮,是谁在老虎身上划上条纹的故事。
在丛林之初,丛林的动物并不互相惧怕。
树上长叶、开花、又结果。所有的动物只吃树叶、花朵、草、果子和树皮。
丛林的主人撒任命虎做丛林的主人和法官,丛林动物必须把纠纷告到它那儿,虎身上的颜色像盛开的爬藤花,没有条纹。
有一天,两只鹿用头和前蹄进行食物之争,闹得不可开交。虎正在花丛中睡觉,一只鹿用角推它,它忘记了自己是丛林的主人,于是咬断了雄鹿的脖子。
死亡游戏开始了,血腥味令丛林动物们愚蠢。
树和爬藤在虎经过的地方,用手指在它的背上、肋上、额上、颚上涂上标记,它们划过那里,哪儿黄色的皮就有了一条条纹,最后虎身上的条纹标志着恐惧和耻辱。
是虎违反了丛林的法律,使丛林弥漫血腥,一个错误导致了一场灾难。丛林有丛林的法律,而爱情也有爱情的规则。而他和美人鱼的爱情规则,是他用“怀疑"打破了。
书上有道明显的对折的痕迹,不知道美人鱼看到这一个故事的时候,是不是会想起他呢?
花城人去今萧索。
虽然美人鱼仍然在这个美丽的城市中,他也可以从每一阵暖风中分辨来自于她的微小的气息。可是,没有她在身边,这个城市变得好寂寞。
这已经是开学后的第十天了。
张浩志在植物园里,一寸一寸地磨蹭着光阴。一直过了多久,他也不知道。
“你已经成为生物系最刻苦的学生了。"
张浩志听到这样高傲的挖苦,不用回头,也知道是谁来了。“你跟踪我吗?”
“对啊,”她毫不讳忌,“你第十天在这个地方转悠了。"
张浩志无可奈何地转过身,“女巫,有没有一种巫术,可以使人忘记不愉快的事情?”
“如果有,那么我一定立刻先对自己下巫。""你也会难过吗?"
"我就像是传说中的荆刺鸟,把胸脯刺入灌木又长又硬的枝中,纵情地唱出最美妙的乐韵。”她把手放在一片树叶上,“可是他从来都没有来听。"
"你恋爱了?"张浩志说,“那么你可以体会我的心情。"
她目光熠熠地看张浩志,仿佛漆黑的夜燃起的火焰,“那你懂得我的感觉吗?
是吗?“她的女巫式的飘移不定的幻象似的笑声响起来了,"其实我今天一开始没有看到美人鱼,真的没有。”
张浩志轻轻地说:“你知道我喜欢她的。"
"你有多喜欢她呢?“过了片刻,她突然问。
“我也说不上来,"他想了一会,"可是,她就在我的心里,一直都在。"
女巫突然莫明其妙地笑起来,“真是令人感动啊!"
挂掉电话,张浩志迷迷糊糊地睡着了。
天华路的清晨,寂寞得像幽谷里的野百合。
张浩志在唱片行,等来了穿着木屐的大眼睛小男孩。
"酬劳照旧,你把这袋桂圆好好地放到街对面蓝色脚踏车的车篮上,"张浩志殷殷地叮咛,“被发现了就跑哦。”
大眼睛小男孩乖巧地点头,小心地穿着寂廖的街道,把沾着露珠的桂圆放在车篮中。
“等一下。"男仔头女生突然跑出来,声音如洪钟,撞得人心慌。
大眼睛小男孩来不及跑掉,被粉圆嘟嘟脸女生抓住了衣领。
"是你吗?小小年龄就学人家追女生啊?"男仔头女生嘻嘻地笑。
大眼睛小男孩狡黠地微笑,也不肯说话。
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。
售书台的透明玻璃中,美人鱼静静地捧着一本书,不知她抬头对男仔头女生说了些什么。
大眼睛小男孩乘机一溜烟跑了。
过了一会,粉圆嘟嘟脸女生和美人鱼说说笑笑地走出书吧,往南边去了。
售书台上趴着美人鱼倒放的那一本书,他匆匆地跑过去,想知道那本让美人鱼时而掩卷微笑,时而沉思的书本究竟是什么?
“我要这本书。”张浩志指着售书台上翻开的书本。
"你不看一下吗?"男仔头女生有些奇怪,"我去货架重新拿一本过来。”
“就要这一本。“张浩志固执地重复。
她看了张浩志一下,把书装进袋子。
张浩志付了钱,飞一样地逃跑了。
到工作室时,他已经迟到很久了。
在徐林中学路口等美人鱼已经是一种习惯了。
这一天清晨,张浩志等来的却是女巫。
从车上下来的她惊讶地问:“你来得这么早?”
张浩志点头,“等美人鱼呢。”
她妩媚地笑,“今天,我哥哥临时决定去市图书馆查资料,她一起去了。"
张浩志有些失望地转过身。
走在巷子里,女巫下意识地摸摸耳垂上一个白铁圆环,“这是来自希腊的饰品,传说中有召唤所爱的人的魔力,你相信吗?””
“召唤所爱的人?”
“如果,你爱上了一个人,渴望与他长相依,可以送他或者自己佩戴,那么你所爱的人就可以知道你的心意了,”她详细地解释了一下,“叫做波塞米魔力之环。”
“很多种类吗?”张浩志随意地问。
“我买了一套,手链、项链、耳环、戒指……”她很虔诚的样子。
张浩志扫了她一眼,突然看到她插在后裤袋的手机,惊讶地说:“你的手机上也有一只绿水晶海豚?”
“哦,朋友送的。"她看着右侧的墙,眼光迷茫。
应该是那一天女巫顺手从自己家中带走的吧,为什么她要撒谎呢?张浩志疑惑地想。
整个上午,张浩志一直在仔细聆听窗外的声响。
什么时候,美人鱼会回来呢?
一直等到三四点钟,张浩志听见窗外有汽车的声音,连忙跑出阳台来。
一辆三菱吉普像狮子一样温顺地蹲在门外,像它的主人李明德,优雅却带着狂野。
美人鱼从车上走下来,脸色绯红。
他们并肩地走了进来。
阳光是那样的明亮,有一片落叶掉落在她的发丝上,李明德不动声色地抬起手拂落船一般的树叶。
不知道为什么,张浩志的心也像树叶一样落下来了。
他默默地走进去。
不一会,李明德走进来,俯下身子,看张浩志手中的画册,微微一笑,“你看到的是莫内八十多岁之后画的《玫瑰小径》。”
张浩志轻轻地说:“嗯。”
“有什么想说的吗?”他身上清爽的男人味道飘来。
张浩志摇头。
他不动声色地微笑,仿佛没有感受到张浩志的缄默,静静地走了。
张浩志听到他在那一边和阿诺的对话,声音平静,但具有穿透力和感染力,让人忍不住顺着他的思路走。
张浩志瞧瞧自己,不禁有些汗颜。
什么时候,才可以修炼得如他一样,干净、魅力、才气横溢。
傍晚,从工作室出来,张浩志载着美人鱼在巷子里游来游去。
“你怎么啦?为什么不说话?"美人鱼关心地问,右手伸过来拍张浩志的手时借着巷子里的微弱灯光,张浩志看到了她手腕上一条手链,细细的链子上缴有星星般的小圆环,密密麻麻的,像一串魔咒。
他的声音变得生硬:“这是什么?"
“波塞米魔力之环,”她喜滋滋地说,“今天……”
“是你自己买的吗?"
"不是……”
徐林路口到了,张浩志把脚踏车推给她,“车来了,我要回家去。”
“你……”她眼眶湿湿的,在路灯下特别刺眼。
走上车门的那一刹,张浩志有些后悔了,但是又硬下心肠不准自己回头。
回到家中,他躲进浴房,用蓬头把水射到脸庞上。
手机响了。
“喂,你在干什么?”女巫的声音妖娆如花。
“我在洗澡。”
“你怎么了,听声音好像装了火药一样。”她取笑张浩志。
“没什么?”张浩志围了浴巾,走到阳台上,“我回家找了一下,只有一条绿水晶海豚链,那另一条呢?”
“在我这里。"她说得那样自然。
"为什么?"
“我喜欢啊!”她笑。
“我晚上和美人鱼吵架了。”张浩志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她。
“哦,"等了一会,她说,“你心情不好,那我和你去看夜景吧。”
"为什么你一直在夜里打电话给我?”
“我喜欢啊!"她轻轻地笑。
城市的夜晚,天空不是深蓝色,而是朦胧的桔红色。
所以城市的夜晚是不夜天。
抱着试试的态度拨了手机,“嘟”的一声,两声,手机通了。
“你睡醒了吗?"女巫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。
“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。”
“梦见什么了?我会解梦的。”她说。
“原野、天空、山谷,都是那样地庞大。”张浩志慢慢地重复。
“我知道了,”女巫胸有成竹地说,“你在梦中,有一种害怕与失落的感觉,对不对?"
“是,有一点点。”张浩志忽然冒出冷汗。
“你会失去你的爱人。”
周围一片寂静。
“很晚了,”她说,“睡吧!”
一大早,张浩志就在徐林中学的路口下车。
张浩志猜,美人鱼应该还在路上。
果然,没过多久,美人鱼就披着晨曦骑着脚踏车来了。
她惊喜地喊:“你怎么在这里?”
“等你。”张浩志说,“我们先去兜一圈吧。”
晨风温凉,张浩志幸福地把车骑得飞快。
“这个星期六,我们可以放假。你和我一起去草围,好不好?我想去看一看老屋。”
山路蜿蜒,一侧是丛丛的灌木,一侧是河堤。
他和她坐在公共汽车上,人不是很多,车也开得挺慢。
"草围的人都是悠闲生活的人,不要求太多的东西,只是平淡地生活。”
窗外,隐约可见一两个老农,扶着锄,悠然地走在小路上。
“草围比你描绘中的美丽。”
走在长着箐箐青草的曲折小路,不一会儿,张浩志可以看到了东一户西一户的乡村农家小屋。
“那就是我家老屋。”美人鱼指着前面一座白墙灰瓦的平房。
顺着路口望去,可以看见一块铺着水泥的小院,前面是一棵枝叶垂地的老桑椹,叶子有些灰绿。
“这些年都没有人来浇水,这棵老桑椹就靠着村里人偶尔的一两瓢水和雨水,也能存活下来。"她有些感伤,“可是,人却常常不能坚持美好的东西。”
张浩志从一侧的水井里摇出几瓢水,倒在桑椹的根部。
门锁已经生锈了。她很费力才开了门,一推,灰尘“咦咦呀呀”地散落,几把竹椅八仙桌,铁锅红胶水桶,繁多的杂物有条不紊地堆积在一起。
她默默地站着,眼睛里盛满了复杂的感情。
张浩志扶着她的肩,想说什么,却没有开口。
从此以后,每逢下雨天,张浩志总会想,草围的那一棵老桑椹是否在欢快地吮吸着呢?而美人鱼,她是否不再为了过去而难过呢?
在草围,张浩志见到了美人鱼描绘过的那一道溪流,清澈不停歇的流水,两旁是密密的野草,长长的枝叶浸在水里,短短的翘首望天。
沿着溪流,果然有相思树的凝重的呼吸。
远远地,美人鱼唤他:“快过来。"
张浩志跑过去,看见美人鱼正仔细地端详着一株碗口粗的小相思树,小小的脸庞洋溢着欢乐,“我们可以在树上刻上名字,然后小树就会长大,而我们的名字也会跟着一起长大。”
"不会因为时间而淡化刻下来的名字吗?比如风吹日晒。”
她笑,“我知道一个办法,把树的外皮割下来,刻在树的嫩干上,即使外皮剥落了,字迹也一样会留下来。"
张浩志小心地剥下一块粗糙的树皮,把他的名字和她的名字刻下来。
美人鱼一直在旁边笑。
"刻好了。”张浩志抬起酸楚的肩膀。
她接过手,灵巧地在两个紧紧相依的名字上划上一个桃心。
张浩志的心中有一种膨胀的温暖。
沿着小溪,他们走了很久。
“再走下去,就是水流的源头,要不要走下去呢?”
微风轻轻地拂着她的发丝,他问:“你从来没有再往下走吗?”
“没有,”她笑,"不过妈妈总是说我是在水旁捡的。”
“继续往下走吧。”
清醇的蓝色河流就呈现在面前。
不是很宽广的一条河流,可是却深邃,以致于河面上水气弥漫,远远地看,就好像是一片仙境中的河流。
张浩志回头望望美人鱼,终于明白了她身上永远如水流一样的魔力的来源。
在河上,有一条朴素的小木船,随意地横在河流上,阳光在灰墨的船身上流连,倒映在水中,碎成一片明亮的色光。
美人鱼眨动着眼睛,惊奇地说:“真没想到,我竟然错过了这样的美景,在多年以前,我一直都不曾来过。"
“从此以后,你不会再有错过的美景了。”
这算不算承诺?她深深地看他一眼,“这时候,可以和你在一起,已经是很幸福的事情,幸好我不是等到多年以后才发现这个秘密。”
一朵花的盛开,要有露水、阳光、空气和肥沃的土壤,有这么多的“恰巧”才能成就一瞬间的怒放。
而一份爱情,需要理解、宽容、宠爱,默默奉献的心和一份义无返顾的勇气,才可以拉着彼此的双手微笑着看花开。
也像一个在风险里运货的商人,要懂得如何谨慎地经营,如何小心分析,才可以到达目的地。
但是,张浩志不知道,磨合的痛楚来得这样的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