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我意识的觉醒是民族生命中最神秘的一刻,其超验的程度仅次于个人的诞生。起点是初民的乡邦——泥土、风景和地理,终点是末人的国家——塑料、机械和统治。初民只有感性的混沌。末人只有理性的计算。两者都是孤独的浪人。在天地不仁、宇宙孤寂之中演出无意义的布朗运动。
他们有无穷的“事件”,但没有“历史”:因为历史是融会贯通的“意义”和“边界”。像雕刻家对石料一样,凿开“意义”和“无意义”的边界,于是大卫像抛弃了无意义的碎屑,从无形态的粗坯中跃然而出,好像他一直在那里。
初民与末人之间、生与死之间、石坯与碎屑之间,有民族、灵魂、历史。人类智性的光芒在这一瞬间照亮了宇宙的黑暗,第一次看到了自己。也看到了自己注定落入的那个长夜, 在恐惧和战栗中发现了自己的使命,这个使命就是短暂生命对无尽黑暗的挑战。然后,长夜来临,雕像破碎。留下的满地碎屑虽然像石坯一样无形态无意义,但是不像石坯那样孕育着潜在的生命:只有接受千年劫火的轮回后,才能充当石坯的原料。在十字架君临的库斯科、宜礼塔坐镇的孟菲斯,你可以看到这些碎屑在轮回中跳动。
壮健的英国大兵辞别印度之路,旁遮普的移民塞满伦敦小巷。不到一百年前,英国人还在嘲笑法国人面对官吏的奴性,现在却自嘲为欧洲最善于填表和排队的人民。普列文的金鼓付诸东流,俄罗斯人再也看不到帝都的城门,高加索的刀客却使莫斯科本地黑帮望而生畏。不到一百年前,最后一位凯撒(沙皇)还在忙于跟希腊人的国王争取先入帝都的特权。然而,最重要的是:“帝都”已经丧失了神秘性,褪色为普普通通的地理名称,儿童的眼睛不再为它闪闪发光。
末人是幸福的。至少,在祖辈争取迈入历史的斗争结束后,后辈化为历史的原料和劫灰之前,他们将一直享受历史终结的幸福。在*****术语中,这段时间称为“盛世”。乱世之民——轮回中的碎屑、末人之后的历史原料、斯宾格勒陛下的废拉民族——只会羡慕“历史终结”和“史后之人”,恐惧残酷的“历史”和“历史之人”。却不能理解其一饮一啄,以为一切都是人事和政策地优劣所致。因为理解"历史"的能力本身就是“历史”的一部分,不可能在“史后之人”当中长期维持。
“历史之人”却能够预先理解尚未诞生的“史后之人”,犹如人类理解群蚁,轻蔑掺杂羡慕。“史后之人”生于游戏规则既定之世,除个人时运穷通外,不只有他,腹未必实而心常虚,颇有混沌之福,毕生不解自由、抉择、责任的无限痛苦、无限孤独。他们的命运已由“历史之人”预断。
诸神微笑,又一轮竞技行路将结束。人的火焰凌虚绝顶、刹那澌灭。“意义”是宇宙的游戏,终将回到宇宙或“无意义”的劫火中。

评论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