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的遗产(二)
早上,跟母亲一起在锅屋吃完饭,忽然发现柴火堆上一块周正木头,脑子里立刻冒出来一个念头:父亲的棋盘!拿下来一看,果然。
我如获至宝,母亲不以为然:“要这干啥?”
“俺大大留下来哩,多珍贵。”
“那你拿走吧。”
“中。棋子儿还有呗?”
“你看看案板底下那个塑料袋儿里有呗。”
我赶紧翻腾,棋子儿真在里头。
“不知道少喽不?”
拿出来赶紧摆一下:“少喽一个。”
“再配一个。”
“不好配。娘唻,你拿个棒子苞给我,我擦擦棋盘。”
娘一边说着“擦啥”,一边仔细找了个厚实的棒子苞递过来。
擦着上面的灰土时,发现两块木头拼接处裂开了一条缝,刚好在中轴线上;棋盘一侧被虫蛀得厉害,立起来在地上磕磕,扑扑簌簌落了一层木尘。心里发酸。粗擦一遍,发现棋盘上的钉子锈蚀了,还有几个数学算式,看字,应该是侄子或者侄女写的。
棋盘翻过来时,发现上面还有不知谁练习的毛笔字,看着中间弯曲进木头的铁丝,想起还有两个浅浅的放棋子儿的抽屉。问母亲:“抽屉呢?”
“我不知道。有抽屉?”
“有啊。娘唻,不会是被你烧喽吧?”
“你这样一问,八成烧啦。棋盘忒大,锅门儿口小,塞不理头去,我才搁到柴火上哩。”
“太可惜啦。”
找了湿巾,把棋盘仔仔细细擦一遍,又擦一遍。擦掉了灰尘,虫蛀的孔洞仍在,擦掉了算式,钉子的锈蚀仍在。就像,在时间的长河里,有些事再也想不起,有些人,再也忘不掉。
太阳渐渐升起,我把棋盘放在大门口的碓窝上,等阳光。慢慢地,棋盘一半在光里,一半在影里,就像人的心情在半明半暗之间。一颗颗擦拭棋子儿,湿巾上染了红色,蓝绿色的棋子儿不掉色,但“卒”已经裂了。还有一颗比其他的都要大些,大概是配的,或者买的时候没注意。这些都不要紧。可是少了一颗“炮”,再也不是一盘棋了。想想曾翻山越岭冲锋陷阵的他,此时躺在哪里呢?
看着摆好的棋子儿,母亲笑:“下一盘吧。”
“跟谁下?”
“自己跟自己下哎。”
“那没啥意思。”
这时邻居大嫂经过,问:“干啥嘞这是?”
我脱口而出:“跟俺大大下棋唻。”
“恁大大这会儿要是过来跟你下棋,你得吓跑。”
“不会哩。”
“不会?你试儿试儿!”
我没再说话。
不识字的母亲大声念:“马走日字象走田,車走直线炮翻山。”
“哟,娘唻,你还会这啊?”
“你看,恁小时候,恁大大教恁下,老说这句,听也听会喽哎。”
我是小学二年级学会下棋的。不记得是哥哥教的,还是父亲教的。但哥哥肯定是父亲教的,姐姐的也许是父亲教的。父亲是怎么学会的呢?
据他说,他小时候,热天,村里人经常在哪棵树底下下棋,可玩儿哩东西少,他就跑去看人家下棋,慢慢就喜欢了,慢慢就学会了。后来就自己买了象棋,自己动手做了棋盘。再后来,哥哥姐姐和我都学会了下棋。没有农活的时候,或者下雨了,父亲就常常拿出棋来,跟哪一个杀上一盘,或者看俺互相厮杀,慢慢他就下不过哥哥了。因为哥哥迷恋下棋的程度比他更厉害。
哥哥初三时,得了严重的神经衰弱,休学在家,三年里没干什么事,就天天练毛笔字研究棋谱。俺家在村里出名地穷,但哥哥的屋里码了很多字帖和棋谱。父亲由着他,从不喊他干农活,不催他做任何事,也没有任何批评的话。三年后,哥哥没有再上学,去了建筑队。下雨时,也会找人下棋,或者研究棋谱。
后来哥哥从建筑队回来,我们一起在地里干活的时候,他就教我用嘴巴下棋,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“炮二平五”、“马八进七”之类的简单招数了。
现在在家里,每天都会听到哥哥在手机上下棋。刚刚跟他聊起往事,他说我小时候下棋有个特点:“棋下得臭,但从来不让让子儿。”
“我不记哩啦。只听说你在集上下残局,被人骗了手表。”
“唉,别提啦……”
这样的点点滴滴,是因为父亲喜欢下棋,又把棋艺传给了我们兄妹仨人才有的。如今,父亲离开了我们,但是有关下棋的记忆一直温暖在心里。
棋盘摆在碓窝上,看过了,聊过了,母亲让我收起来。我找了个新塑料袋把棋子儿仔细装好,把袋子扎紧,把棋盘翻过来晒一晒背面,然后和温暖的阳光一起封存在记忆里,任木头老去。




评论:
LikZ: 看的老夫心酸不已
我是誰???: 悠悠的情绪慢慢的弥漫在心底。。。
平安(闪): ……[捂脸哭][捂脸哭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