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爷爷90岁了，厚厚的眼镜片架在鼻梁上面。
他总是静静地坐着，他在那里，但好像又不在那里。
“爷爷也曾是年轻人”这件事，对我来说，是一种奇妙的冲击。或许是因为，从我认识他开始，他就是个老爷爷了。是别人口中的“老教授”、“老知识分子”、“和前苏联对接的老专家”。在我的印象中，他和“老”，似乎永远分不开关系。
在我很小的时候，有一回，他送我回家。有点闷热的夏夜，我们在昏黄的路灯下等绿灯。周围很安静，我百无聊赖地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看。
“那会儿，早上吹起床号，我和赵......”
我抬头望着突然开始说话的爷爷。
“......我和另一个小伙子——我们那会儿都是小伙子，二十岁，二十岁不到。我们听到起床号，裤子都没提起来呢，赶紧往门板后面躲。”
“你们躲什么呀？”我好奇地问。
“躲辅导员呀，哈哈，检查出勤呢。看我们不在，他走了，我们就提裤子呀，提上裤子，踩着鞋就往外冲。”
说到这里，爷爷呵呵地笑起来，眼睛眯缝着，在那层厚厚的镜片里面。我眨着眼睛，朝那厚厚的镜片里张望。
那个路口，红灯似乎格外地长。
爷爷没有看我。
人人都说爷爷长寿。
”长寿好哇！”大家都这么说。“儿女孝顺，老伴健在，身体也好。老爷子真幸福。”
人人也说爷爷厉害。
“奔90的人了，还学得会乘地铁，那么多条线呢，年轻人有时候都弄不清楚。”
来医院看过奶奶，回家的时候，爷爷走在前面。地铁站空落落的，没什么人在等。
然后我听见了几个陌生的词汇。那些词汇有调子，听上去像是一首歌。发音清晰明快，像是已经吟诵过许多遍了。
我抬头望着爷爷。
爷爷的背很宽，他的腰挺得很直。他钟爱的那件皮大衣穿了许多年，在地铁站明亮的灯光下，给他的肩膀镀上了一层薄光。那些属于许多年前的、陌生而熟悉的俄语音节，像蝴蝶一样从他嘴里成群地飞出来。在那层厚厚的眼镜片后面，那双眼睛里，没有地铁站。倒映着其他的，我所不认识也从未见过的东西。
“这首俄语歌，你听过没有呢？”
爷爷转过脸来，突然换了小声地问我。
“没有......”我也小声地答。
厚厚的眼镜片反着光，然后慢慢转了回去。
“他又要开始唠叨他当年和苏联专家的事儿了...”妈妈悄悄凑在我的耳边说。
地铁来了。
我的爷爷，大部分时候是沉默寡言的。偶尔打开话匣子的时候，会说起许多属于过去的事。
国家的事、为了国家的事、三十年前发明专利受人赏识、二十年前被返聘去做专家检验配方——还有十五年前与好朋友的最后一次相见。
“大多见不到了。”
我只依稀记得爷爷说过这么一句话。
偶尔我会想，“长寿”这件事，会不会就像过了期的罐头，看起来好好的，里面却早已不是原来的味道。
像那些他书房里放着的论文，熟悉的落款，却层层叠叠，晦涩艰深。
而我从未看懂。
评论：
阳光灿烂: 故事很精彩， 记忆的丰碑。
